女子头发单系在后,嘴唇微微干裂,是缺少休息和梳洗的样子,但她眸色很凝重,将一组案卷递给少年。
“怎么了?”裴液问道,“有什么发现吗?”
谢穿堂默然:“你先看。”
裴液接过递来的案卷,细密繁厚得稍微出乎他的意料,他翻了两页,微讶抬头:“怎么还有‘贺长歌’的口述,我们抓到这个人了吗?”
谢穿堂摇摇头:“这部分是那位【桐君】递给京兆府的。”
“唔。”
裴液点点头,低头仔细看去。
和太平漕帮一样,在牵扯到此事之前,沣水坞就只是一个最正常的江湖帮派。
或者说它比太平漕还要明朗得多,自然得多。并非谁派了个心腹来攒集人手,它就如陈刃重所说,真真正正地生于八水之上,成长于水手们的号子中,吃的是走南闯北的饭。
贺长歌是真正的水上大豪。
凡在八水上讨生活的好汉们,二十六般本事,一十三样行当,不论高低恶善,不管拜的哪路祖师爷,到了江面上,第一记住的总得是【奇蛟】的名号。
“山庄”只要不颁新规矩,水上行事就得依贺大侠的行规。
而贺大侠的行规大伙儿都敬服。
贺长歌确实不是丘天雨一样远来的孤客。
他的父亲是上代天子城下江水之主,名列鹤榜,放诸天下亦有声名的【四水修蛇】贺乌剑。贺长歌人生的前二十四年就在父亲身边长大,甚至身历了唐荒之战中的漕运输送,看的是云波诡谲、波澜壮阔,见的是将军皇子、英雄奇侠。
直到二十年多年前的那个夜里,父亲一去无踪。
那是个春天的雨夜,花木土壤都很软暖,和父亲身上那道带血的剑伤一样湿润。
“我办了件事,长歌。”父亲脱去了衣服,低头处理着肌骨间那道剑伤,声音一如既往地冷,却是从未有过的肃重,“我得走了。”
“”
贺长歌那时怔然地披着睡衾起来,什么都还没准备好,只下意识去看那道血伤——十分笔直,不算深,也不在要害下一刻他悚了下意识到,这剑只要再左倾一个十度的斜角,贯穿的就是父亲的心脏。
“至少十年之内,我不会回来找你,你也不必找我。”贺乌剑重新换了一身衣服,择了把剑提上,“别沾惹这件事,明日你就离开长安吧,去长江,去洞庭总之,八水不是江湖的地界。”
贺长歌此时茫然抬起头来,才捕捉到他的第一句话:“什、什么,十年?”
“至少十年。”父亲戴上了斗笠,回头认真地看着他,“我走之后,不会有人找你麻烦,带上你娘,离开长安,凡有水处,总有贺家一份吃食。”
父亲的瞳子泛黄而冷,确实像一双蛇瞳,在春夜的雨中有些发亮,从此也就是贺长歌对于父亲最深刻、也最后的印象。
父亲走后,贺长歌没有离开长安。
这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,十几年来跟在父亲身后巡视八水,每一片苇荡都是记忆,那些鸥鹭都和他亲近。
他把母亲送去了南方,自己留在长安城下,守着他的基业和抱负,准备面对到来的一切。
然而正如父亲所言,确实没有事情朝他而来了,或者说根本没人顾得上他。
在父亲离开后,长安城里掀起了滔天巨浪——很多人都记得那一场血动,只是如今全都缄口不言。
——皇后窃据麟血,意欲谋逆,凤池动荡,朱紫牵连。
贺长歌和所有天子城的百姓一样旁观了这件事,他从中听见了父亲的名字,也就由此确定他确实很久都不会回来了。
只是他没想到,这个时间不是十年,甚至也不止二十年,直到母亲病逝,都没能再见到父亲一面。
贺长歌一个人漂泊在八水之上,这一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父亲一个人撑起了多大一片穹顶,如今这根柱梁崩塌一切都不是当时的样子了。
八水一瞬间仿佛和他毫无关系,绿林大帮、船坞水会,各据山头,父亲留下的基业几年内就被瓜分蚕食殆尽。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,一切都只能从头开始。
第八十七章 沣水信